你怎么敢哈我

转载 网络  2024-08-04 12:53:17  阅读 121 次 评论 0 条


和菜头

上周送猫弟去拔牙。风险很大,但是又不得不做,因为牙疼已经影响了他的进食。手术那天38℃,医生让我一早就去医院等,说是进手术室之前让我见见他。

等他从住院部出来去手术室,我等了3个小时。进了手术室,我又等了2个小时。这5个小时我没有待在医院大楼里吹冷气,而是坐在室外的热风中。我并不觉得热,就觉得那风吹过来一阵凉过一阵,倒像是在给我淬火。

手术很顺利,没有出现术前告知单上那一系列可怕的预言,猫弟出手术室的时候还没有从麻醉中醒转,躺在护士的襁褓里昏睡,吐出半截小舌头。我给他拍了张照片,准备等他回家之后给他看看。

昨天我去接他出院,又等了一个多小时。住院医生出来后很抱歉地告诉我,猫弟因为手术和打针,对医护极度敏感。想要把他放进猫笼带出来,结果猫弟勃然大怒,三五个护士不能近身。我说要不要我去试试?医生听到这话如释重负:其实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家弟弟从小就黏我,最听我的话,”我和医生一边并肩走着,一边闲聊,“他在家里性格很温驯,没想到他还能发飙,让我去和他谈谈。”说话间到了病房,医生指了一下大铁笼里的猫弟,又指了一下地上的猫笼,说了一句“就交给你了”,然后就快速后撤,关了门一闪而逝。

我走近笼子,呼唤猫弟的名字。他原本趴在地上,听到我的声音望了我一眼,就继续低下头趴着。那一眼中,尽是陌生和冷漠,我想,也许还有隐约的愤懑。那一道冰凉的眼神之中,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极速拉长,先是远隔山海,而后又有星云生出,让我的一颗心都有些摇摇欲坠。

还是鼓起勇气,我试着上前一步,伸手去摸他的小脑瓜。还好,这一招还能奏效。挠了几下之后,他已经开始打起了小呼噜。我看他好像又变回了我的猫弟,就习惯性地伸手,向前稍微延伸一点去挠他的脊背,这是他在家里相当喜欢的一个“马杀鸡”项目,紧跟在挠头挠下巴颏之后。

几乎是在一瞬间,猫弟就完成了飞机耳、弓背、后撤、起跳、怒吼、前爪攻击、张嘴撕咬七个动作。他的前爪擦着我的手指头挥击而过,如果不是我反应快,接下来他一定会一口咬住我的手指。攻击落空之后,他蹲踞着仰头对我嚎叫,并且发出威胁性的咝咝声。

我觉得浑身血液冰凉,连声音都有些颤抖:阿弟,是我啊,我是爸爸啊,你不认得我了?没有任何变化,他还是那么凶残的一小坨,对着我继续哈气。我心里非常难过,一个念头不断翻腾:完了,弟弟他变成一只野生动物了。

就这样,我们僵持起来。每次我试图靠近他,或者试图带他离开笼子,他就毫不犹豫地开始攻击我,就像是只野猫。我越看他越觉得陌生,有那么一阵子我想我已经疯了,开始仔细观察他的样貌毛发指爪,我要找个证据,证明他不是我家猫弟,是医院弄错了,我要他们把我的猫还给我。我那黏人的、温驯的、可爱的、没心没肺的猫弟,应该就在医院某处的笼子里等待着我。

然后我就觉得强烈的羞愧在我心中升起,想要否认猫弟的想法让我觉得耻辱,遇见困难想要后退拒绝的想法让我觉得自惭形秽。在一念之间,我想起和医生一起走进住院部时我所说的那些话,想起那些话背后我的自信和虚荣,炫耀与浮夸,我明白了我心中一直存在着那样的妄念:我要当着医生护士的面,轻轻松松就把他们难以制服的猫咪抱在怀里,放进笼子提起来就走,一路上还要把头扬得高高的。

坚硬的现实一下子把所有妄念都打得粉碎,猫弟在抗拒我,猫弟在攻击我,猫弟在不断哈我。我没有了幻想,不再觉得这是一时三刻可以办到的事情。之前我等了一个小时,那是因为医生护士拿他没办法。现在换我来面对他,大概也不会马上出现父慈子孝,游子归家的感人一幕。

我试着站在猫弟的角度去思考这件事,于是开始有点理解他的心态——他在这家医院里待了七天,完全陌生的环境,周围是几十只不同的猫咪,这让他无比紧张。每天笼门打开,有人伸手进来摸摸他的头,然后那些手就会伸向他的身子,用针去刺它,用推子去剃他的毛,要带他到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机器里去。所以,他的结论是:这里是一处很危险的地方,充满想要伤害自己的坏人。

那么当我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不认为是老爸来了,也不知道关于回家的事情。他会认为是这些坏人,装扮成老爸的样子,用着老爸的声音,想要把自己骗出笼子,天知道又有什么折磨在等待着自己。是的,从猫的逻辑来说,真正的老爸绝对不会出现在这种可怕的地方。

接下来的半小时,我让笼门保持敞开,慢慢伸手去摸他的头,并逐渐扩大范围。很快,猫弟就陷入了内心矛盾状态。一方面他还是想咬我,因为我是这个奇怪陌生的地方出现的坏人之一;另一方面,他大概又觉得这种摸头的手法太亲切,太熟悉,不知不觉他就习惯性地躺倒,像在家里一样把脑袋用力朝我的手靠过来。很快,他又觉察到不对,这是奇怪的地方,这是坏人,于是翻身起来继续哈我。

就这么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之后,猫弟在笼子里彻底躺平,舒舒服服地让我搓揉他的脑袋和小胖腮。这时候我后退几步,远离笼子,在病房里缓缓散步,并不拿正眼看他。等到我散到第五圈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感觉一团灰影一闪,猫弟从笼子里主动跳了出来,跟在我身后散步,就像我们惯常在家里做的那样。

一边散步,我一边和他聊天,以前我就是那么跟他介绍家里新买的电器和家具的。我们在病房里溜达,估计这也是他第一次走出笼子,仔细打量病房里的一切。这时候,当路过一只病友的笼子时,猫弟发现门口落下了一些猫粮残渣,于是天性发作,冲上去就要开吃。我想都没想,习惯性地伸出腿,把他从残渣边推开,并且大声斥責他。如此重复了三次,猫弟抬起头看我,我意识到这三次他都没有攻击我,而他也意识到这人是爹。

然后我就可以摸他的背,然后我就可以抱起他,然后我就把他塞进了猫笼,然后他又一次抗拒,然后我再一次给他屁股上来了一下,然后他果然猫颠猫颠地钻了进去,然后扭转身来,对我发出小猫咪那种嗲声嗲气的叫声。我说:我们回家。

我们离开住院部的时候,医护已经到了交接班吃饭换衣服的时间,楼梯和过道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人看到我提着猫咪走出来的这一幕。夕阳斜照进来,我们走在日光里,我觉得手上沉甸甸的一小坨正在摇来晃去,心头一片明晃晃的光明如同水银泻地。

回家的路上,我把笼子放在腿上抱在怀里,猫弟就紧贴着靠我胸口一侧的笼壁躺下,很快就沉沉睡去,打起了呼噜。回到家里的那一刻,他就彻彻底底地变回了猫弟。在沙发上他最喜欢的地方躺下,让我去挠他的肚皮。我拒绝了,揪着他的两个大胖腮问他:你怎么敢哈我?浑蛋,今天还是父亲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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