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雷灏遇见朱锦的时候,是在宋城。他因为工作,从北京出差来此。
这地方和大陆所有的城市一样,是个轰隆隆的大工地,街道开膛破肚,到处都在盖楼,围成一片工地。密密麻麻的楼群和人流之上,轰隆隆的脚手架则一直伸到半空中。轰隆隆的机器声是无所不在的背景之声,吵得人脑门生疼,灰尘弥漫。
然而,兜转之间,就会蓦然出现古老的街区,狭窄的弯曲的老街,走过蛛网一样的电线,街头生长著合抱的合欢树。沿街是粉墙黛瓦的河房,墙是歪的,檐上的瓦是碎的,那老房子看起来是老得不能再老了,老得凝固了,老得塌都没劲头塌了,反而停止了朽坏,有一种隽永的韵致,尤其是细雨天,市声俱静的时刻。那歪歪斜斜的老街,分外的黑白分明,看着是要地久天长的。沿街的小河,浓密的树荫下流着河水,河上架著一拱一拱高高的古老石拱桥,桥头镌刻的造桥年月,都是数百年以前的,那石头摸在手心里,摸得到岁月的体温。
只是桥下的河水,混混噩噩,气味复杂,十分刺鼻。这江南地界,原本活水流通,所有的河道、湖泊与野塘,都是一脉相通的。无论是汊湾浅溪还是浩荡湖河,水都在流淌在更新。而今这河走着走着,便没有了,曾经的河道迳直砌成了水泥路,空中还起著高架桥。水泥墩下的河水前头无路,也就默默地淤成了死水,散发着越来越龌龊的气味,更别提沿途的无良之辈,什么废水都敢往河里排。总之,这江南地界的水,就是一场湖河之殇。
然而,行经在灰尘漫天的街市,一截临水的禅院,粉墙上书写着佛号。一片幽篁深远的竹林,又或者车水马龙的水泥路上,一棵绿色灌木都没有的荒凉地界,却突兀地出现一座古旧而精巧的黑漆木质小凉亭,是从前的长亭相送的践行之所,也是出门行路时的遮风避雨之处。不知怎么躲过了被挖土机铲平的厄运,立在荒凉的高速公路旁边,看着既突兀又回味不已,这个凉亭在这个时代,再无用途。
这一切窘迫的残缺的景致,都让他心动,让他惊叹、惋惜、心酸不已。这是他的国啊,他在海外留学的那些年,日夜思念的故国,被一场场的战争、革命以及全球工业化所肆虐而过的他的古老的满目疮痍的中华大地。他心里痛惜他的祖国。他为了这份彻骨的痛惜和忠诚,而回到这里,隔着阔别十多载的光阴。
那么一天,是秋天,木樨蒸的天气,空气里到处都是桂花香,又甜又柔,缠缠绵绵、无处不在的甜香。工作的地方,办公桌窗外是一片近水平台,秋芙蓉也开了一朵二朵,这样好的天气,在办公室里能坐住的人,简直是缺心少肺的,缺些人性的。他起身,步行去办公区外的一处景区。仿佛有宿命的一种推动力,神秘却不容抗拒。
那是一处古老的离宫。有京杭大运河汤汤流过,旷阔的地面上,一处处殿堂、一处处楼阁与亭台,植种了遍地花木,秋阳照着,那草木和楼阁都是古意的,活得太久太久,在秋光里打盹的样子。一棵高树下有一处平台,有一个美人正在抚琴,头插戴着钗环,宽袍大袖的汉服,琴声和韵律倒是平常,然而在草木秋光之间,也是含情脉脉。
宫殿前方有一片脉脉的大水,水间一个小岛,丝竹管弦齐作,一群女子正在翩翩起舞。他满目都是好奇、欢喜,还有不能置信的窒息感。这是他在国外日思夜想的中国,古老的从前的中国,都在这里了——都在这里了。他爱着这个国。
只见一个古代书生样扮的戏子,摇一把扇子,踏花而行,且行且唱。不知道那书生在唱什么,然而,那唱腔那曲调,真是好听,好听。仿佛心里有许多古老的情韵被唤醒。那书生的身形、姿态,真个明丽潇洒。那人世间的花月锦绣,都在他的挥扇拂袖之间。
雷灏看着那书生,一时之间,竟然痴了过去。他面湖而立,伫立良久,天地之间只是那湖心小岛上,戏台上的那潇洒书生,仿佛是他的一个分身,另一个自己,前世里金榜题名的书生,他在这里,等著另一个他自己到来⋯⋯时光过去多少年了。他又来到这里,与曾经的旧时光隔湖相望。这人世的凉薄,无情无义自然是不必说的,然而,他怀有的真心,一如那戏台上一派明媚潇洒的前朝书生,那痴心和厚义,从来满怀,什么样的遭际也不曾伤到根本。
阳光照着,空气里的甜香,是蒸腾的、熏香入骨的,那花香里立得久了,人的肺腑都浸染了一遍。湖光里遍布着金色的光斑。那风流书生不知何时,已然下场了。丝竹静了一刻,又渐渐地响起,先是一阵唢呐。他腾地转身,举步就走,脚步带着人,离了园子。太美的景象,如此隆盛又如此凄清,简直是不可以面对、不可以忍受的。
雷灏是时兴的海归精英人士。寒窗苦读,北美留学多年,当年拿着全额奖学金读到博士学位,又在专业领域内全球顶尖的公司工作过数年。后来为着种种梦想、种种召唤而归国。他离开得早,在海外漂泊多年,故土已经沉淀成一种感情、一种缠缠绕绕的情结。中国当然是变得不好了,什么都不好,空气、土壤、水、食物全都不好了,人更是不好了。然而,对他好,千呼万唤地召唤他回来,在他眼里,所有的不好都是可待改进的、可挽救可改写的。不然,要他这样的人做什么呢?
长篇小说:锦瑟(12)
返回北京的前一晚,是当地政府的宴请。当地的那些他叫不全职务名称的肠肥脑满的首脑们全都列席,以示郑重。
设宴地点是一处古园林,从前的状元府邸。楼阁外是一片荷花池,池畔是一座水榭戏台。荷池里的荷叶都凋尽了,水中立了几支莲蓬,秋霜白露里有了铁灰绣的颜色。自一个月洞门进入,穿过假山叠就的起伏峰峦、竹林和花径,沿途的花木间挂着彩纸花灯,散发着溶溶的光晕。沿途都是桂子香,浓一阵,浅一阵。
他和他的同事被团团簇拥著、前后招呼著领进宴会厅。他脸上陪着笑,心里只觉得百思不得其解,这些肠肥脑满的政府官员开口都是一篇篇官样文章,直接师承于人民日报和新闻联播,对他谈起来,都是要改革要开放,要引进国外最先进技术,吸引海外最优秀人才回来建设祖国。这个古老的宋城,河道纵横人烟繁华的千年古都,已然被他们拆得遍地残砖瓦砾,挖成了地底朝天、黄尘蔽日的大工地,湖河全填成平地,这乱象当然也是他们章程里的去旧迎新欣欣向荣。总之,过去什么都不好,都是糟粕和腐朽,都是要否定和摒弃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们招待起贵宾来,从宴客的地点、礼数、川流不息摆上桌来的菜肴,又全都复古得不行。菜牌和酒水牌全都是蝇头小楷,写在一把洒金纸折扇面之上,餐具则全是上品青花瓷器,是古意的青花缠枝的图案。每道菜式,说起来,都有着堂皇的古都历史,煊赫的前人名字纷呈。宴客的酒水,则是绍兴的陈年女儿红,温在锡壶里,倒在酒盅里,黄澄澄的,晶莹而醇厚,温热地贴熨着手心,喝下去,周身的血脉都走一遍,整个人顿时暖了,连唯利是图的心肠也一并软下去。
乐声四起,隔水的戏台上,此时也布满灯烛与明丽盛装,演的是折子戏,先是一曲《游园惊梦》。陪同的官员介绍说,这是本地最好的剧团,今晚特地招待贵宾。
他喝了不少酒,只见水上那花光灯影的戏台,波光潋滟,丝竹管弦,一切都是浮泛的,又是刻骨铭心的,钻到人的心里。那声色之中的白衣公子,是他在离宫见过的,戏台上的公子,依然是衫帽俨然,玉树临风。脸是鲜艳的一张脸,明眸皓齿,眼波流转,笑颜如花,比他携手相伴的小姐杜丽娘的扮相,艳丽许多。箫声悠悠里明月当头,天地之间,唯有隔水的那台戏,和他这个人。
他凝望着戏台上那张脸,不知为何,劈面乍见时的那种天崩地裂,如痴如呆,竟然没有了,只是心头一片不可言说的酸楚。他低下头,默默地喝下一盅又一盅的酒。宴席上除了他,并没有人认真看戏,他身边的人都热火朝天,彼此都拍著胸脯表达各种谄谀和空头许诺。他几乎不曾说话,好在这样利益明确的官方宴席,他的沉默并不让人扫兴,反倒是忠厚的。面前的酒盅,一次次被斟满,他都悉数饮尽。他甚至都不曾再抬头往戏台上望,旖旎的唱辞带子一样,缠缠绕绕地萦绕在园林里,握不住,却全是萦怀,入心。
服务员轻手轻脚地为他更换碗盏和骨碟,锡壶的酒一次次被悄然装满,他也浑然不觉。旁边的官员也交杯换盏一派醉意,却是意不在酒,一直在伺探着他的神情。此时,抽著间隙凑过头来介绍道,这是市里的剧团,最当红的花旦和小生,都是科班出身的,说着又伸手向亭外招来一个人,是剧团的负责人,那人凑近来,像汇报工作一样,一脸认真地介绍剧团的年份、历年发展,在那个官员的提问下,他终于介绍到本次演出的人员,台上的花旦和小生,分别叫什么本名、什么院校、多大年纪、籍贯何方人氏。
他心里一凛,演出小生的那个名字:朱锦。像一把尖锐的暂子,在石壁上一笔一划地凿刻,刻骨铭心地凿上去。在他的心里,一直有那么一堵石壁,地老天荒地空在那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时光的光影和风声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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