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这样对峙著,家家户户都在过年。这户人家却是多少天不曾举炊,冰锅冷灶。那男孩走时吃的那顿饭,也是她们母女的散伙饭。 那床旧毛衣精心拼织的百衲毯,估计是母亲经手的最后一样东西了,没有完工,却不见踪影。家具间落着厚厚的灰尘,裁缝间里,客户的衣料、蚕丝和羊绒堆积著,上头蒙了一方大布。缝纫机的车头,裁剪板上,也落着一层灰。
母亲不吃不喝也不睡,她成日里关在那间厢房里,对着墙壁上死去的丈夫的遗像发呆。她心里还怀着一种希冀,或者她这样不吃不喝不依不饶的形状,女儿看不下去,明早一觉睡醒,就不会那么昏头了,或者会斩断那烦恼纠缠,重新成为她打小的样子,那才是她熟悉的女儿。
母亲的心思,朱锦的理解是相反的,她认为她贫瘠的生命里一无所有,自己是她唯一能控制的。谁知道呢?她这么歇斯底里地反对她去北京,又殚精竭虑地张罗那个男孩子,她巴不得控制她,最好替代她去正确地活一回。根本上,她嫉妒她──朱锦这么以为。
虽然母亲不吃不喝地绝食给她看,她自己还是如常三餐一宿,饿了总是要进厨房的。碗橱里全是那天做好的菜,她在煤火炉坐锅烧水,放上蒸屉,将饭和菜放在一起蒸一蒸,腊味伴着白饭,她囫囵地一顿不落地吃下去。看见她在厨房里忙活,母亲总是无一例外地发作。
“倒是不亏待自己,我早知道你是这么个东西,早点就该药死你,你小时候病病灾灾,就该随你去,省得我们扒心扒肝来给你请医生给你治。”这个我们,指的是她和死去的丈夫。
“我是个什么东西?”朱锦嘴里含着饭,随口反驳。
“没格的东西,一门心思要下三滥。”
“我不会下三滥的。你不要把我看得这么低。”
“你还要多低?你就是一锅浆糊呀!”母亲怒不可遏地跳起来:“人家有一户人家,你这么打家劫舍是打算怎么样呢?”
“什么人家人家?你话里话外就是人家,那个人家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又不认识他,还老拿来说。”朱锦也硬著嗓门吵起来了。母亲说的人家,重创了她。这世界一天好日子都不曾让她好过过。
“哼,我是不认识这个人家。”母亲悲怆地冷笑连连:“我倒是想认识这个人家,正大光明地认识一下。有由头吗?有名分吗?说起来他以为我这个老太婆和他有什么关系?好,这也是我十月怀胎养大的女儿,有出息!”
朱锦叫起来:“你再胡说八道,我点火给你把这老房子烧精光。”
母亲没有理会她的威胁,端著一只水杯斟满了一杯开水,打开茶叶罐投进几片茶叶,又顺便扫了那灶台和菜橱一眼,用一种像冰一样的声调说,你别再吃了。我把这些菜早拌上老鼠药了。
朱锦放下筷子,忍住把桌子掀翻的冲动,厌恶和惊悚令她反胃,想吐。她母亲真是疯了。朱锦想到,或许她老早就疯了,早在她父亲死的时候,她就已经疯了,只是自己不曾留意,这么多年,一直当她是好人。这屋里是一天都没法呆了。她一瞬间铁了心,她要离开这里。
既然拿定主意,她也不候在母亲身边,等著和她吵了。回到房间,把床底下的行李箱拖出来,开始收拾出门的行李。书和衣服都放起来,儿时的玩具、碎布拼的玩偶、从前的笔记本、旧衣裙,从来没有收拾得这么彻底,针头线脑的零碎都塞进箱子里,因为感觉再也不会回来了。行李箱的夹层里,沉甸甸的一把黄铜钥匙和黑金门卡,那是她住的公寓的门禁卡和房门钥匙,时时可触。她要逃离这里,这破败的小镇,半疯的母亲,幸亏她还有地方可以逃。她想到雷灏,和母亲闹成这样,也是为了他。他并不知道她的日子难过成这样,过这么一个年,彼此并没有联系。
上半夜的月亮很亮,银闪闪地照进房间,将衣橱和雕花大木窗都浸在月光里,连老了的镜子上都反射著一弯月亮。光里头的情形是她小时候的,那时候她还是一个睡觉时搂着妈妈的脚的孩子。现在,她正在背叛她、逃离她,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残酷,只是悲伤,人事无常,至亲骨肉也会反目成仇。
她走的时候是后半夜,天还不曾亮。月亮在窗边的水杉梢头。她拎着箱子出门,楼板一路咯吱作响,开门时也有那吱呀一声,在黑夜里也是一声巨响,涟漪一样地扩散,放大。她感觉到母亲是醒的。她们中间横了一条大河,母亲泅渡不了,也抓不住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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