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岛〕安德里·马纳松 摘自:《世界科学》2019年第10期
如何为冰川写一份悼词?试想一下,如果你从小就生活在犹如天赐、宛若永恒的冰川旁,你该如何对它的消亡说再见?
当美国得克萨斯州莱斯大学的学者致电,邀请我为冰岛首个消融的冰川撰写纪念碑文时,我发现自己遇到了上述问题。这让我想起美国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所著的《第五号屠宰场》中我最喜欢的一段对话:
“当我听说有人写反战作品时,你知道我对他们讲什么?”
“不知道。你说啥,哈里森·斯塔尔?”
“我说呀,与其写反战作品,何不写反冰川的作品?”
他的意思是:战争总会有的,反战就像拦截冰川一样,谈何容易。我也这样想。
然而,哈里森·斯塔尔,你猜怎么着?我们人类成功了。地球上几乎所有冰川都停止了生长,并且其中的大部分正以惊人的速度缩小。奥克冰川就是冰岛第一个被官方宣布死亡的冰川。在喜马拉雅山、格陵兰岛、阿尔卑斯山和冰岛,所有的冰川都在融化。按照冯内古特的说法,可以说得克萨斯州的教授邀请我撰写的其实是“前冰川”的文案。
这座故去的冰川的名字有多层含义。“奥克”(Ok)在冰岛语里的意思等同于英语中的“扁担”(Yoke),也就是过去挑水时用来挂水桶的长杆;除此之外,还有“负担”之意,指那些将人压垮的东西。奥克山川曾以冰的形式荷载着水,如今这些水变成海水,成了未来人类日益加重的负担。
按照目前的趋势,冰岛的冰川会在未来的200年内全部消失。奥克冰川的纪念碑是冰岛那即将消失的400座冰川中的第一个纪念碑。凡尔纳在《地心游记》中描述的地心入口——斯奈菲尔冰川则可能在接下来的30年内消失,这将会是冰岛的一个重大损失,毕竟,斯奈菲尔冰川之于冰岛犹如富士山之于日本。
冰岛所有冰川的消融会让全球的海平面升高1厘米,看上去这好像并不多;但当这一现象在全球一再发生,所产生的水潮将影响数以亿计的百姓。在所有即将消融的冰川中,最令人担忧的当数喜马拉雅冰川,因为它荷载着可供给10亿人口的水。
我的家族与冰川有着不解之缘。我的祖父母是冰岛冰川研究协会的创始人。1955年,当我的祖父说他希望能够带我的祖母一起进行为期3周的冰川考察时,好些人问他是不是疯了,因为带着一个女人进行冰川考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后来我的祖父母和考察团在对冰川进行测量和地图标记时被困在一个小帐篷里三天三夜。“你们不觉得寒冷吗?”我问他们。“寒冷?我们可是新婚宴尔呀。”他们回答。他们驻扎的那座冰川在当时还没有名字,而如今它被人们称为“布鲁瓦尔本加”,意为“婀娜的新娘”。
目前,冰岛约10%的面积是被冰川覆盖的,而冰川最厚的地方在瓦特纳伊库尔,大约有100米厚。想象一下,将3个帝国大厦一个接一个叠起来,再将它整个横过来沿着地平线伸展开去,这样雄伟的存在其实很脆弱,每每想到这一点,都会让人觉得无法理解。当我的祖父母测量那些冰川的时候,它们还是永恒不变的白色巨人,可计算一下它们在这日渐变暖的气候里能存续的时间,再怎么往好里说也只能是前景暗淡。绝大多数冰川如今剩下的时光仅仅能与那些现在出生并活到一个不错的年龄的人差不多。冰川生长,然后消融,这个过程我们能够理解,可如今发生的一切却是全线崩塌,是慢镜头下的爆炸。
这并不是我们所熟悉的大自然的变化:在冰岛,有比我还年轻的山峦,有比布鲁克林大桥更年轻的火山口,有猛烈有力、让所有人类活动相形见绌的火山爆发。
一次火山喷发就会喷出上百万吨的二氧化碳,我们人类又算得了什么呢?人们不禁问道。2010年,著名的冰岛埃亚菲亚德拉火山喷发,让欧洲国家关闭了所有的机场,但其二氧化碳排放量仅仅是一天15万吨,而人类活动会造成每天1亿吨的排放量——人类日常活动的影响超过600座这样的火山喷发的效果。试想,这样的火山喷发在地球上每日每夜全年无休地进行,你还会对自己说,这对气候没有一点儿影响吗?
自然界正以惊人的速度发生变化。西伯利亚冰冻着猛犸象的冻土层正在融化,而海洋酸化的速度达到了5000万年以来的最高峰。垂死的冰川并不是一个戏剧性的夸张事件。冰川融化的戏剧性甚至比不上如今春天夸张的气候:头一天还有雪,第二天就消失了。我们正身处大解冻和大消融时期,我们必须提醒自己,这些现象是不正常的,为一座名為奥克的冰川写悼词是令人难以接受的。我们要用一块纪念碑提醒自己,我们就像寓言里那只慢慢被温水煮熟的青蛙。各位“青蛙”同伴,我们正在炖自己,这该怎么办?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发布的图片显示:1986年的奥克冰川是一片纯白色区域,2019年的奥克冰川只剩下零星的薄冰块
人类文明的一个根本缺陷是不能跳出当下进行思考。当科学家谈论2100年时,我们觉得那个时代和我们毫无关联。所以有时候,当我和大学生交谈时,我会请他们做一个简单的计算,做一个思想实验。我告诉他们,如果你出生在2001年,你可能会健康地活到90岁。在那个时候,你的生活里可能有一个你最喜欢的20岁的年轻人,也许那是你的孙子,一个你熟识并爱了20年的人。那么当他成为一个90岁的健康老人,比如可能还会跟别人说你是他生命中对他影响最大的人的那个时候,会是在哪一年?
学生们算了算,最后得出类似2160年这样的答案。这并不是通过抽象的计算而得到的答案,这是某些如今正身处高中或者大学的人未来的私人时光,是他们触手可及的日子。如果我们能够与一个未来的时刻像这样深度地联结在一起,那么对于科学家们做出的可能发生在2070年抑或2090年的灾难的预警,我们又会做何感想?那怎么可能还会是一个超出我们的想象、好似未来科幻小说的故事情节?
因此,在纪念奥克冰川的铜碑上,我们给这些身处未来的亲人写信说道:“我们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也知道现在我们需要做些什么。但只有你们知道我们是否真的做了这些。”
(夜书摘自《世界科学》2019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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