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安庆
告别已经预演过两次了。
第一次临出发前,嫂子打电话给母亲,劝她和父亲再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毕竟未来一周都在下雨,回去了也不能做什么,加上我在旁边应和,母亲答应再住几天。
第二次是一周后,我们已经出发到了苏州北站,还有二十分钟就准备上车,我却发现来错了站,本该去苏州站的,再去已经来不及了,只好退票。
回去的路上,我非常自责。母亲拍拍我的肩,笑道:“你是想再留我们住几天,是啵?”
见父母丝毫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我尝试着问:“要不住到月末再走?”母亲说:“住得越长越走不了啊。”我回:“那就不走嘛。”母亲笑笑:“走还是要走的啊,家里我也放心不下呢。”
母亲忽然问:“我们在这里住这么久,电费、水费抵得上你一个人用好几个月的吧?”
我愣了一下,忙说:“那都是小钱,不要在意。”母亲叹道:“在城里住睁开眼就要花钱,买菜要钱、烧水要钱、坐车要钱……一年下来辛辛苦苦,攒点钱不容易的。”我说:“我还年轻呢,挣钱不难的。”
母亲看看父亲,又看看我:“你爸这个病,不晓得用了你多少钱。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说:“爸爸身体健康最重要。等过完年你们再来。”父亲痛快地回:“好!”
母亲点头道:“就看你爸到时候的身体情况了。过年前,他差一点没有挺过来。”停顿了片刻,她接着说:“不过也没有遗憾了。我们毕竟都来过你这里了。你百事都好,我们也都看到了。”
遗憾。我咂摸着这个词。对父母,我有没有遗憾呢?仔细想想,是有的,那就是时间不够。他们老了,还会越来越老,走在他们身边,我经常涌起怅痛之情。
我们能在一起的时间,是如此不足。我能做的是尽量地捕捉有关他们的细节,拍下来,录下来,记下来。但是有一天他们不在这个世界了,我留下的这些有何用?这让我害怕。
要趁着现在,慢慢地学会告别,不是吗?他们只能陪我走一段,接下来的路还很长很长。
就像我们日常散步,常常走着走着,回头看父母,他们落后许多,而我健步如飞时,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尽力地跟上来,埋怨自己拖了我的后腿。被他们“拖”着,何其有幸,又何其害怕,怕的是未来回头,无人可等。
匆匆,太匆匆,还是到了要说分别的时候。离开的前一天,我拿出笔和本子,请父母在纸上留下他们的笔迹。
母亲笑问:“我们写字太丑咯,写它做什么?”我说:“你们就写嘛,我就想留下来作纪念。”
父亲念过小学,会写一些字;母亲一天学都没有上过,只念过扫盲班,不过自己的名字还是会写的。他们像小学生一样,乖乖地坐在一起,笨拙地拿笔在本子上写自己的名字。
我又提议他们各自写下“父亲”“母亲”两个词,他们一笔一画地写下来。写好后,父亲说:“你也来写嘛。”我又在“父亲”“母亲”下面写了“孩子”一词。
这些年我写了很多关于父母亲的文字,每一次回到老家,我都要记录与他们相处的日常。而现在他们终于坐在我的家中,也留下了他们的字迹。这算是满足了我的一点私心。
最后,我请父亲写下“慢慢告别”四个字,父亲写完后,感慨道:“我会好好的,下次再来。你也要好好的,等我们过来。”
回武穴的高铁是下午两点多出发。当天上午十一点,母亲就开始做午饭,其他菜都端上桌了,唯獨一盘土豆炒肉片还放在灶台边。
我本来要端走的,母亲拦住说:“这个留着你晚上吃。”我说好。母亲又说:“猪油我熬好了,在冰箱里。平时下面条你放点,会很香的。”我又说好。
母亲接着想说点什么,看看我,扭头去洗锅,声音小小地说:“你快去吃,菜要冷了。”我没敢看母亲,说了一声好,转身出去来到客厅,见父亲正在费力地穿裤子,我上前帮他。
父亲说:“你买的这条裤子很暖和。”我回:“那就好啊。”父亲又说:“你买的鞋子也暖和。”我又回:“春天要来咯,你莫感冒了。”父亲说:“要得要得,我争取不感冒。”
为了方便送父母上车,我特意买了同一班次的车票,只不过我要到下一站无锡站下。坐地铁,到苏州火车站,这是我每天上班的路线。
母亲搀扶着父亲在前面走,我推着行李箱跟在后面。看着候车厅的人群,母亲惊讶地问:“每天都这么多人吗?”我点头说是。
父亲接着问:“你平时上班就是这样赶来赶去的?”我又点头说是。他们一时间没有说话,我忙说:“这太正常了,很多人都跟我一样的。”
母亲看着那些排队的人,回头跟父亲说:“咱们第一次坐火车,庆儿那时候才多大?”父亲说:“五六岁。”
母亲“嗯”了一声,双手比画了一下:“就那么大,睡在我们腿上……”说着又看向我:“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这么大了。真是不敢细想。”父亲点头:“是啊,不敢想。”
很快就轮到我们排队出发了。送父母上了车,大行李箱也在车头放好了,还来不及下去,车子就开动了。也好,能多陪他们一程。
短短十来分钟,无锡站就到了,我下来后隔着车窗跟父母挥别。母亲一直看着我,说了些什么,我听不见。车子启动了,母亲挥着手,很快就远离了我的视野,往家乡的方向而去。那一刻,其实我并没有多不舍,甚至可以说是麻木的。
可等我转身往出站口走去,惆怅的心情陡然升起。等我再次返回苏州的家中,推开门,是触目惊心的空旷。
母亲炒好的那盘土豆炒肉片还在灶台上,父亲穿的布拖鞋靠在墙边,沙发上平日看电视时盖的毯子叠得整整齐齐……
家里的每一处都有他们的痕迹,而我的心就像是怕痛的小动物一般,紧紧地缩成一团,每动一下都是戳心的难过。
没什么好收拾的,地板上没有一点污渍,衣柜里的衣服都一件件挂好,书架上纤尘不染……
母亲给我留下了一个过分干净的空间,我待在里面,如同飘浮无根的粒子,不知在何处停留。我又一次一个人了,可跟他们到来前的一个人,心态截然不同。
天一点点暗下来,对面的楼群亮起了灯,能隐约地看到有人在自家的厨房做饭。
我强迫自己起身去厨房,焖好了饭,土豆炒肉片也热好了,端到饭桌上,习惯性地喊了一声:“妈,筷子拿一下。”没有人回应。
他们,真的不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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